伊春可能是中国最为地广人稀的城市,连市政府办公大楼都几乎面向旷野。伊春新城已经建起十年。整个伊春的建城史也不过六十年。新城的时间似乎停在了刚建起的年。司机师傅还记得,伊春GDP最高时,在黑龙江能排到中游,当时这座城市从无到有,似乎还在勃勃向前。伊春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才逐渐演化为城市,其源自木材产业的兴旺。年起,这里开始大规模开发建设,60年来为国家提供优质木材2.4亿立方米,贡献税金和育林基金等余亿元。但资源丰富也不能坐吃山空。作为中国最大的森林城市、共和国森林工业的摇篮,年,伊春被列入首批资源枯竭城市名单,而后成为“全国唯一的国有林权改革制度试点和林业资源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城市”。从减少木材砍伐,再到彻底禁伐,就是最近这三年来的事。与之相伴的是人口迅速流失。伊春在经历转型阵痛。尽管实行生态保育,发展旅游业,不能再砍伐森林,地方政府与林业管理局合一的体系却仍然维系着。它是城市收缩的现场。新城与旧城伊春市政府办公楼。 身处年深秋的伊春新城,已很难想象它当初被建起的原因。相比空荡荡的马路和高楼,静默的大山和流动的空气更像是活物。和其他很多城市的新城一样,最先入驻伊春新城的机构,包括各级政府机关,如市政府、检察院等,还有各种银行的分行。其他大型公共建筑也建在新城。极其宏大的体育场馆,与周边山体尺度和谐,使人自感渺小。酒店也是一派高大威严,在辽阔空旷的环境中,一栋建筑近在眼前,但恐怕还得走上几百米才能抵达大门。 已在面前,却还是要走很远。 而新城并未因这些大型设施增加多少人气。这里没有早晚高峰,也没有夜生活。在六车道马路上,不时驶过一两辆汽车或拖拉机。人们单凭声音就可避开,甚至还能分辨交通工具的种类,无需交警或红绿灯。马路两旁的电灯杆上系着红色的中国结,人行道的地面干干净净,垃圾桶里少有垃圾——不是清洁工太多,而是来这里的人太少。细看一些公共设施的说明,会发现有多个错别字。这里的人太少与公共服务的缺乏总是相互对应。但有一点好处,停车位始终充足。 新城干净的街道。 新城干净的垃圾桶。 维护这些设施的人手同样匮乏。我住在由林都体育场一部分改成的酒店里,从窗口就可望见整个足球场。这里曾用以接待大型活动的来宾。年,伊春承办了黑龙江省第十三届运动会。 而在这个秋天的晚上,偌大的酒店里,只有两个服务人员。前台的小哥告诉我,这里整整一天设施故障,无法提供热水,次日才会有师傅来修好。两三百元一晚的价格,在当地算是高端酒店,虽然暑假前来旅游的人潮已然退去,但仍然难以想象,在北上广最高档的酒店会发生一晚上不能洗澡的情况。 林都体育场的底商,少有商家营业。 这个体育场的底商部分,被用作“伊春市电子商务产业园”。但包括中国邮政、中国移动等门面在内,几乎全部卷闸门紧闭,开出的几家也门可罗雀。一对父子在体育场门外的空地上踢球。十分钟未见一个人经过。在极少数路人中,有牵着大狗出来遛的年轻人,也有坐在椅子上享受安静时光的老人。他们和这空城一样沉默。有两支队伍在体育场内踢球赛,裁判的哨音在空气里回荡着。 在体育场门前空地上踢球的孩子。 体育馆与体育场之间,巨大的空间中,有人遛狗,也有人静坐。 在宽马路、大山、楼房之间,只有以轮滑的速度穿行,才能感到城市是自己的,是可以供自己自由舒展的。走在伊春的街道上,或许会发觉,东北冰雪项目的明显优势,不仅缘于天然的冰天雪地,还因为地多人少,有太多的大尺度广场和街心花园,能让小朋友自由滑行,这自然构成了运动人群的基础。 孩子们在这里有大片溜冰的空地。 新城也有若干住宅小区,同样十分安静。还有一个在建的“小镇”,配套了大型的农贸市场。但现在只有工地,传出金属碰撞的零星声响。到了晚上,灯光勾出城市的轮廓。却没有人来填充。这些建筑看起来仿佛从天而降。 正在建设的项目。 静谧无人的小区。 四围无人,建筑仿佛从天而降。 伊春的历史仅有几十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传统,难免植入其他城市的样貌。比如,三亚生态园酒店,以热带风光来设计布局,无非为了满足东北人民对三亚的向往。伊春新城已然是一个异托邦,这酒店无疑成为异托邦中的异托邦。由于空间的大尺度,城市中的一切动机都显露无遗。伊春市政府旁边,就是价格最高、设施最好的酒店。因为,远来者来到伊春新城,基本是要到机关来办事的。而这里公交班次少而绕路多,只有住在机关边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交通上的麻烦。麻烦到什么程度?从新城的市政府,到老城的火车站,开车只需十五分钟,乘公交车却要转上一两个小时。但人的时间似乎不太值钱,从市政府出发的公交车上,不时有人上来,遇见熟人,开始唠扯。没有人为车半天不开而焦虑。 伊春的出租车起步价五元。如果在新城与旧城之间穿行,便是不打表,一趟15元钱;晚上要价更贵,如果赶上下雨或宰客,最多可能是25元。中国有许多新城皆是如此,大约是因在两地来回的人少,司机需要考虑返程空载成本。普通市民日常生活工作,大概没什么要在其间往返的理由。 伊春的旧城稍微热闹一些。火车站附近就是市中心,可见当地产业形成的脉络。载煤的小火车如今仍从市中心穿城而过。要从大连商场抵达繁荣街,便需要跨过铁轨。在这里,这些工业的历史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伊春市中心的运煤铁轨,成为人们生活中的自然。 颇具俄罗斯风情的繁荣街,是城市中心的步行街。街面上最多的消费场所是麻辣烫和拉面馆。除了新华书店、服装店之外,还有各种机械五金店。商业门头之外,有打地铺甩卖床单的,以及推着黄鱼车卖水果的。这里几乎没有咖啡馆,甚至奶茶店也少有。与其说是商业步行街,倒更接近一个硬件高档的农贸市场。 一位女性在繁荣街上推着自行车运送一架梯子。 繁荣街上,晚上有人摆地摊卖床单。 伊春是由大片林场催生的城市,拥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森林覆被率。虽然建筑有异域风情,城市的生活传统却来自林场。无论伐木还是装载,林场少有工作能让一个人独当一面;另外,孤独也令人恐惧,人们必须成群结队。因此,繁荣街上像样的餐馆,都只适应一群人的聚餐,一人独自吃饭难免尴尬。这菜量之所以大,不光是原材料便宜,或许也有人们要结伴的需求。 这里遵守着自己的冬令时。下午不到三点,已有暮色。四点半是下班时间,五点半大商场关门,六点半已临近深夜。而上班时间在早上七点半与八点之间。伊春与国内其他城市上下班时间不匹配,多少也限制了交流。 下班中的银行服务窗口。 下午四点暮色四合。 但在不那么冷的季节里,老人们乐得利用这些晚上多出来的时间,再跳一会儿广场舞。在繁荣街和水上公园,都有大规模的广场舞队。这些上了年纪的舞者,有时排成方块,有时排成长龙,充分利用这里开阔的空间,是城市夜间的活力之源。其他城市的主要商业街上,也有广场舞活动,比如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但始终是这里更恣意。 繁荣街上的广场舞。 水上公园的露天舞台。 水上公园是市民活动的中心场所,有一些老公园里常见的游乐设施,也有用于大型表演的露天舞台。一隅的地质博物馆里,展示的是地质科普知识。这里毕竟是以山林为基底的城市,石头、大树和恐龙便是这里的灿烂文明。取暖期还没到,馆内萧瑟。而博物馆二楼,却陈列着预防电信诈骗、如何防止溺水的展示牌,遮住了介绍中外地质考古学家的展板。 地质博物馆的展陈。 在伊春所有公共空间,都可以清楚听到附近路人的交谈内容。人们的交谈少有言外之意,心思简单。城市的声音种类单调,意味着其中活动的单调。这些声音传达了人们的真实处境,让这座城市毫无秘密。 比如,在饭店里的谈话。我坐在繁荣街附近的一处面馆,吃着一碗只要几元钱的热冷面。小间店堂里人几乎坐满,两个人在我身后,在商讨“办工作”的问题,似乎从不认为这些交谈需要避人;而店主不停地向他们推销自己家的茶叶蛋。要“办工作”的一人,之前托人送了钱,帮孩子把工作“办进去”,但心里完全没谱,“已经送了一万八,后来说要三万,也不知道办到哪一步了。”另一位朋友建议:“你问问关系走到哪里了,要么就说三万太贵,办不起,不办了。”于是,她马上打了个电话,但仍然没有得到清晰确定的答案。看来这件事情多半要黄。也不知能否拿回这笔钱。 在这里,“上班”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种有可以依靠的单位的状态。这种稳定状态的门槛越来越高,却越来越为年轻人所不屑。他们有年轻的资本,可以用脚投票。 在一家还不错的餐馆里,青年男女在聚餐聊天,话题离不开吃穿用。“苹果不行了,现在最时尚的手机是乐视。”一个姑娘说。他们从城市街道上接收的信息,也与大城市不同。几乎没有人谈论时下的新闻。移动:车与人传统上,伊春是个提供原料而非附加值的城市。而如今,来访者走出伊春林都机场,眼里便是“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的几个大字。 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 伊春要向旅游业寻求发展。过去每到国庆节,到伊春的飞机便停航。从这两年起,由京沪通过大连和哈尔滨中转的飞机,每天三班,全年都飞。这无疑是助推“青山绿水”与“冰天雪地”都能成为“金山银山”。于是在广袤的大地上,交通就成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在机场外面等游客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是这座城市新兴产业的潮头兵。相比京沪出租车司机普遍年龄大收入低希望安度晚年,伊春的出租车司机,投身于正在兴起的旅游行业之中,是一派勤奋向上的姿态。机场无疑是出租车司机的重要接客窗口。一旦乘客上车,司机便在路上闲话家常之余,问起要去哪里玩,是否需要包车,并把写有自己名字和电话的纸条,发给远道而来的乘客。如果聊得好,司机便多揽到一单生意。通常是五六百元包一辆车。司机通常还有更好的车,能适应略高端的需求。相比之下,对市区路上扬招的客人,司机则不能指望有这种好运。据说机场要向司机收取不少管理费。 火车站前的商业。 相较机场,伊春的火车站显得了无生气。这座今年春天重新粉刷的车站,体量十分庞大,站内还有体育场馆。但此时唯一的商业就是一辆卖小商品的火车。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节点是稀缺的。与机场同理,酒店也是出租车的接客窗口。出租车也并不愿空驶碰运气,通过酒店叫车,尤其是在新城,效率较高;虽说如今人人都可以用手机打车,但酒店仍然维系着与若干司机的联系。有的酒店甚至只允许自家叫的车到门前接人。 伊春是一个少人而依赖车的城市。 交通是旅游产业的互补品。有的出租车司机其实是在做兼职。他们白天在国企上着班,晚上再与人轮换开出租。毕竟,国企那点收入,无法让一家老小活得自在。“你看着物价便宜,但冬天菜特别贵。” 司机们眼见着伊春人口流失,也有不甘与不安。“走的都是精英。”这位司机说到,亲戚朋友在外闯荡赚钱,“我们家人心野”,进而念及,祖辈闯关东而来,但自己却没有继续往下闯。 他尤其推崇的,是一位同学的事迹。司机称,那人19岁时把人“捅了”,家人把事情“平掉”,他自己随即离开伊春去了北京,结果“跟对人了”,于是发迹,先是搞小贷,而后搞旅游开发,混成了土豪。而跟着他混的小弟,包了一座寺庙,从中赚取香火钱,还有五个老婆。这听起来是一个夸张的传说。但言下之意却是真切的:离开这里闯荡,才有机会。 “四川绵阳、上海,都有他的项目,看不上伊春。”司机称,自己的这位老同学,每年会包下伊春最好的酒店,请同学们彻夜狂欢,还会给大家发钱。“出去混得好的都是能人。” 而另一位司机则认为,走的是人才,有知识、能干的人,必须让孩子受教育,才有可能离开这里。为了让儿子考上大学,这位师傅开出租车赚钱,而妻子在家里管着儿子读书。“他不爱学习,我们得管着他。” 出租车业承担了另一重功能:广告推广。比如,有新开的某啤酒精酿坊,通过出租车司机向乘客展示优惠的白癜风治疗价格北京治疗白癜风最好十佳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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